一袋旱烟

娄渊礼 商丘网——商丘日报 2020-07-03 00:12

听母亲一讲,我几乎成了泪人。这个故事是姥爷晚年悄悄讲给四姨、四姨在姥爷去世后才讲给母亲的。

姥爷的村庄紧依弯弯曲曲的周塔河。1948年夏,小河东北方向,只有一村之隔的杨拐村,枪声阵阵,炮声隆隆,睢杞战役由此点燃。战役在豫东相持多日,异常惨烈,双方死难者就像谷个子一样东倒西歪。我母亲就在弥漫的硝烟中呱呱坠地。姥姥躺在床上,不以为喜,反以为悲,用干枯的手臂擦拭着红肿的眼睛。姥爷瘫倒在门槛边,无计可施,唉声叹气:孩子命苦呀,生的不是时候,兵荒马乱的,躲也没处躲,养也养不活,干脆狠狠手挖个坑埋了,免得以后受罪,权当没生这个孩子。

养不活,埋了吧!姥爷神秘地出现在村子的东北角、河沿一个偏僻的高岗。这里杂草丛生,坟头星罗棋布,几只狗在争食一块尸骨。他抡起铁锨挖坑,一下,两下,三下,感到浑身乏力,心如刀割。一旁,刚出生的婴儿静静地躺在地上,身上裹着一片破布,偶尔发出几声啼哭。几只大蚂蚁爬上破布往返穿梭。

过了一阵子,坑挖好了,不大,却很深。姥爷累得大汗淋漓,气喘嘘嘘。他抹抹汗,看看婴儿,看看坑,又看看婴儿,再看看坑,猛然弯下高挑而消瘦的身躯,咬牙把婴儿揽在手里——瞬间闪现出弯弓的造型。忽然,一只破旧的烟叶包从腰窝里蹦出,滚落到婴儿的脸上。婴儿睁睁眼,哭了一声又睡了。姥爷一愣,慢慢放下婴儿,抓起烟叶包,站起身,习惯性地拔出腰间的旱烟袋。烟叶包和烟袋由一根细长而扭曲的线绳牵连着,看上去就像一小棵树上缠绕着一株藤蔓,藤蔓结了一个小葫芦。烟袋在手,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抽烟。姥爷平时没什么爱好,不善交际,却喜欢抽烟,家里家外都要有烟袋、烟叶包和火柴三件宝物贴身陪伴。有时烦了、累了、委屈了、高兴了,都要抽上一袋。至于别的东西,身上几乎一无所有。烟叶很粗糙——从田间捡来别人丢弃的枯烂烟叶,在铁锅里炒干,再用剪刀剪成碎末,最后反复搓揉而成。他蹲在婴儿身边,定一下神,把烟袋锅插到烟叶包里,满满地按上一撮烟叶,拇指压实,然后小心翼翼地擦着一根火柴,火苗跳动几下,烟叶就燃起来了。

烟很香,使劲抽上两口,感到过瘾。眼前忽明忽暗,青烟袅袅,恰是多年的乱世,战火纷飞,硝烟四起。他眯着眼,目光凝滞,思绪飘荡。

从姥爷记事起,豫东平原兵火连绵,鸡犬不宁,百姓颠沛流离、风餐露宿。蒋冯大战时,姥爷像一只没有窝的野兔东躲西藏,食不果腹,多亏身高腿长跑得快,差一点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。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,姥姥藏在红薯窖里,脸上涂抹一层锅底的黑灰,披头散发,看起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曹女鬼,真是做鬼容易做人难。

前不久,战役一触即发,村里人纷纷外逃,就像非洲草原上狂奔的角马群一样,姥姥不得不腆着大肚子、拉扯着几个孩子追赶奔逃大军,腿上缠的裹脚布散开了也顾不上停下来绑扎,拖在身后老长,忽闪忽闪的,恰似彗星的尾巴。姥姥甚至顾不上年仅三岁的二姨,二姨穿着猫头鞋哭喊着苦苦追赶,一会儿被落下,一会儿又追上来,如此反复,最终没有失散。

奔逃大军中没有姥爷的身影,他被国民党军队强行绑去,以鸡蛋花子凉面条为诱饵,要求带路偷袭解放军宿营地。姥爷早已恨透了国民党反动派,宁死也不肯带路,无奈中便假装痴呆,与敌周旋。国民党士兵大为恼火,险些一枪崩了他,把他破旧不堪的长袍扒下来,套上一身花里胡哨的女人衣裳,引起一场哄笑。姥爷趁吃饭之机逃回家中,国民党士兵气急败坏,追至家中用刺刀乱戳一通,姥爷情急之下藏身在两个空粮囤之间,以一个大笆斗为掩体,幸免于难……

回过神来,不知什么时候烟已经吸完,火灭了,一摸烟袋锅,也凉了。一袋烟工夫,姥爷冷静了乱糟糟的思绪。站起身,踮起脚,朝东北的战场方向,望望,只有白云飘浮,没有浓烟翻滚;听听,只有蝉声荡漾,没有瘆人的枪炮呼啸。显然,战役已经结束,战场像响雷一样滚滚向东推进。倏忽眼前一亮:解放军连打胜仗,席卷中原,不久全国就会彻底解放,战火也应该像烟袋锅一样熄灭,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真要过上平安日子了!

一阵旋风掠过,几棵枯树上乌鸦翻飞。姥爷在鞋底上敲掉烟袋锅里残留的烟渣,宝贝似地把烟袋和烟叶包别在腰间,抱起婴儿,亲了几下:“妮儿,咱们回家吧,天就要放晴了,毛主席共产党来救咱们了!咱们要死就一块儿死,要活就一块儿活,今后有好日子就一块儿过。”话未完,瘦长黝黑的面孔上,几颗豆大的泪珠已滑落嘴角……

烟草,究其本质而言,是一种草本植物。古代美洲印第安人把烟草视为驱邪治病的神草,并通过“和平烟”来解决部落争端,此后烟草漂洋过海,扎根全球。烟草并不想与人类结缘,但又身不由己,它在人类潮水般的褒贬争议中处境尴尬。不同时代、不同地域、不同环境、不同意愿,催生了烟草千变万化的作用。对于我的母亲,在特定的环境里,烟草就是一根救命草。那烟叶包分明就是婴儿的护身符,危急时刻挺身而出,舍命相救;那烟袋就是一杆猎枪,大发神威,击退了进犯的死神;姥爷则扮演了猎手,生死关头沉着冷静,最终作出了明智而无悔的抉择。

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我的母亲,宛如一棵孱弱的幼苗,出生第二年便迎来了新中国的光辉雨露;70岁时又跨入了新时代,枝繁叶茂一般,过着安康幸福的生活。

编辑: 杨宁   责任编辑:李瑾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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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7-03 00:12   娄渊礼   商丘网——商丘日报   我要评论 

听母亲一讲,我几乎成了泪人。这个故事是姥爷晚年悄悄讲给四姨、四姨在姥爷去世后才讲给母亲的。

姥爷的村庄紧依弯弯曲曲的周塔河。1948年夏,小河东北方向,只有一村之隔的杨拐村,枪声阵阵,炮声隆隆,睢杞战役由此点燃。战役在豫东相持多日,异常惨烈,双方死难者就像谷个子一样东倒西歪。我母亲就在弥漫的硝烟中呱呱坠地。姥姥躺在床上,不以为喜,反以为悲,用干枯的手臂擦拭着红肿的眼睛。姥爷瘫倒在门槛边,无计可施,唉声叹气:孩子命苦呀,生的不是时候,兵荒马乱的,躲也没处躲,养也养不活,干脆狠狠手挖个坑埋了,免得以后受罪,权当没生这个孩子。

养不活,埋了吧!姥爷神秘地出现在村子的东北角、河沿一个偏僻的高岗。这里杂草丛生,坟头星罗棋布,几只狗在争食一块尸骨。他抡起铁锨挖坑,一下,两下,三下,感到浑身乏力,心如刀割。一旁,刚出生的婴儿静静地躺在地上,身上裹着一片破布,偶尔发出几声啼哭。几只大蚂蚁爬上破布往返穿梭。

过了一阵子,坑挖好了,不大,却很深。姥爷累得大汗淋漓,气喘嘘嘘。他抹抹汗,看看婴儿,看看坑,又看看婴儿,再看看坑,猛然弯下高挑而消瘦的身躯,咬牙把婴儿揽在手里——瞬间闪现出弯弓的造型。忽然,一只破旧的烟叶包从腰窝里蹦出,滚落到婴儿的脸上。婴儿睁睁眼,哭了一声又睡了。姥爷一愣,慢慢放下婴儿,抓起烟叶包,站起身,习惯性地拔出腰间的旱烟袋。烟叶包和烟袋由一根细长而扭曲的线绳牵连着,看上去就像一小棵树上缠绕着一株藤蔓,藤蔓结了一个小葫芦。烟袋在手,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抽烟。姥爷平时没什么爱好,不善交际,却喜欢抽烟,家里家外都要有烟袋、烟叶包和火柴三件宝物贴身陪伴。有时烦了、累了、委屈了、高兴了,都要抽上一袋。至于别的东西,身上几乎一无所有。烟叶很粗糙——从田间捡来别人丢弃的枯烂烟叶,在铁锅里炒干,再用剪刀剪成碎末,最后反复搓揉而成。他蹲在婴儿身边,定一下神,把烟袋锅插到烟叶包里,满满地按上一撮烟叶,拇指压实,然后小心翼翼地擦着一根火柴,火苗跳动几下,烟叶就燃起来了。

烟很香,使劲抽上两口,感到过瘾。眼前忽明忽暗,青烟袅袅,恰是多年的乱世,战火纷飞,硝烟四起。他眯着眼,目光凝滞,思绪飘荡。

从姥爷记事起,豫东平原兵火连绵,鸡犬不宁,百姓颠沛流离、风餐露宿。蒋冯大战时,姥爷像一只没有窝的野兔东躲西藏,食不果腹,多亏身高腿长跑得快,差一点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。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,姥姥藏在红薯窖里,脸上涂抹一层锅底的黑灰,披头散发,看起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曹女鬼,真是做鬼容易做人难。

前不久,战役一触即发,村里人纷纷外逃,就像非洲草原上狂奔的角马群一样,姥姥不得不腆着大肚子、拉扯着几个孩子追赶奔逃大军,腿上缠的裹脚布散开了也顾不上停下来绑扎,拖在身后老长,忽闪忽闪的,恰似彗星的尾巴。姥姥甚至顾不上年仅三岁的二姨,二姨穿着猫头鞋哭喊着苦苦追赶,一会儿被落下,一会儿又追上来,如此反复,最终没有失散。

奔逃大军中没有姥爷的身影,他被国民党军队强行绑去,以鸡蛋花子凉面条为诱饵,要求带路偷袭解放军宿营地。姥爷早已恨透了国民党反动派,宁死也不肯带路,无奈中便假装痴呆,与敌周旋。国民党士兵大为恼火,险些一枪崩了他,把他破旧不堪的长袍扒下来,套上一身花里胡哨的女人衣裳,引起一场哄笑。姥爷趁吃饭之机逃回家中,国民党士兵气急败坏,追至家中用刺刀乱戳一通,姥爷情急之下藏身在两个空粮囤之间,以一个大笆斗为掩体,幸免于难……

回过神来,不知什么时候烟已经吸完,火灭了,一摸烟袋锅,也凉了。一袋烟工夫,姥爷冷静了乱糟糟的思绪。站起身,踮起脚,朝东北的战场方向,望望,只有白云飘浮,没有浓烟翻滚;听听,只有蝉声荡漾,没有瘆人的枪炮呼啸。显然,战役已经结束,战场像响雷一样滚滚向东推进。倏忽眼前一亮:解放军连打胜仗,席卷中原,不久全国就会彻底解放,战火也应该像烟袋锅一样熄灭,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真要过上平安日子了!

一阵旋风掠过,几棵枯树上乌鸦翻飞。姥爷在鞋底上敲掉烟袋锅里残留的烟渣,宝贝似地把烟袋和烟叶包别在腰间,抱起婴儿,亲了几下:“妮儿,咱们回家吧,天就要放晴了,毛主席共产党来救咱们了!咱们要死就一块儿死,要活就一块儿活,今后有好日子就一块儿过。”话未完,瘦长黝黑的面孔上,几颗豆大的泪珠已滑落嘴角……

烟草,究其本质而言,是一种草本植物。古代美洲印第安人把烟草视为驱邪治病的神草,并通过“和平烟”来解决部落争端,此后烟草漂洋过海,扎根全球。烟草并不想与人类结缘,但又身不由己,它在人类潮水般的褒贬争议中处境尴尬。不同时代、不同地域、不同环境、不同意愿,催生了烟草千变万化的作用。对于我的母亲,在特定的环境里,烟草就是一根救命草。那烟叶包分明就是婴儿的护身符,危急时刻挺身而出,舍命相救;那烟袋就是一杆猎枪,大发神威,击退了进犯的死神;姥爷则扮演了猎手,生死关头沉着冷静,最终作出了明智而无悔的抉择。

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我的母亲,宛如一棵孱弱的幼苗,出生第二年便迎来了新中国的光辉雨露;70岁时又跨入了新时代,枝繁叶茂一般,过着安康幸福的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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